文|37度
这个嘴里念念有词戴眼镜的老头叫楚擎苍。楚擎苍还有个名字叫楚二狗。
如今没人记得他叫楚二狗,更没人记得他叫楚擎苍。
现在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文疯子。
状元有文状元、武状元,疯子也分文疯子,武疯子。楚擎苍就是文绉绉、笑呵呵、干净净的文疯子。
文疯子出生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挨过饿,受过冻。但这些都没有阻止他长成一个清秀文静的书生样。书生样的文疯子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一次,在抄家时看到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纸头上有一句诗。“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当机立断,把爹娘叫了十几年的楚二狗改成了楚擎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就觉得这个名字比二狗神气。
文疯子改了名,爹娘仍叫他二狗。村里的人也还叫他二狗。文疯子每次都一脸认真的纠正他们,我改名字了,叫擎苍!擎苍!
村里的人笑了,清仓?你家仓里有粮吗你还清仓?
文疯子满脸通红也解释不清,只好任由村里的人笑嘻嘻叫他二狗。
文疯子十五岁时,学校停课了,一切都被咋个稀巴烂。小伙伴们如同大赦,每天精神亢奋,上窜下跳,挨家挨户搜寻,破四旧,斗牛鬼蛇神。
文疯子很不适应,他想念他的书本。他渴望有书读。文疯子对于书的狂热和渴望不亚于一个男子对于热恋中的女子的思念。越是思念越是看不到,越是看不到越思念。精神的贫瘠比物质贫瘠更让文疯子感到抓狂。空荡荡的大脑如同咕咕叫的胃,每天都在呐喊着。
几年前,村里一位有学识的先生为了自证清白,把他一辈子的藏书一页一页地撕个粉碎。文疯子看着那些碎片,心里在滴血。他偷偷的抓了把把碎片,塞进口袋,带回家,多少个晚上,昏暗的灯下,文疯子把这些碎片摆成一溜又一溜,企图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无奈先生划清界限的决心太大,撕的碎如雪花,根本无法拼凑。
豆芽菜一样的文疯子不知怎的就引起了一个女知青的注意。女知青有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挺翘的鼻子,一笑就有俩酒窝。
女知青偷偷地看一本书,一本很厚的书,被文疯子无意中看到了。文疯子晚上睡不着就想那女知青,想那本厚厚的书。到底是什么书呢?那么厚!想着想着睡着了,梦中文疯子把女知青连同她的书一起搂进了怀里。
梦变成了现实。
高高的草垛子上,月光如水,女知青温柔似水,酒窝醉人。
文疯子没想到女知青偷偷藏了那么多大部头。他一头扎进这些书里,游啊游啊,真想溺死在这些文字的海洋里。
当文疯子头上还插着麦秸,还没从安娜卡列尼娜迷人的手臂美丽的脸蛋上回过神来,女知青回城了。
文疯子忽然感觉到心空了一大片,如同一个大洞。比没书读还让人摸不到底。
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激情昂扬的声音,文疯子听到了四个字,恢复高考。
文疯子做了个决定。
白天下地干活时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从怀里掏出一本烂煎饼似的书本看两眼,再把书揣在怀里,继续念念有词。
村里的人说,二狗神经了,天天嘴里鬼叨咕个啥。文疯子不理睬、
夜晚,灯火如豆,油烟几乎要熏瞎了双眼。爹娘唠叨着灯油太费,文疯子不理睬。
两个月过去了,冬天到了,文疯子戴着一副眼镜心慌慌地走进了考场。
试卷发下来,文疯子看着那些字符在眼前跳跃,如同一只只嘲笑的眼睛,在这些眼睛中,文疯子看看到了女知青的那一双。眼前逐渐模糊,瞬间陷入了黑暗。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文疯子第一次高考晕在了考场上。
文疯子参加高考不战而败的事情,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下干活时有了谈资。
这个说:二狗天天鬼叨念原来是想考大学?他可真敢想,要俺说啊,他家祖坟里就没长那根草。
那个说:本来就是庄稼人的命,还偏偏长了一副文绵绵的相,现在只能戴着眼镜的扒土坷垃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里幸灾乐祸的味道浓地像刚出坑的绿肥。
文疯子的爹娘有时就想,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个玩意儿!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不说了,现在好了,全村人都在看他们家笑话,真是丢尽了他们的老脸噢!
文疯子下了几天地,又把自己锁屋里里,捧起了书本。任凭爹娘喝药上吊吓唬也不为所动。这次文疯子吸取教训了,白天看书,晚上睡觉。吃饭还不拉人后。
再次坐在考场里的时候,是个蝉鸣风热的夏天,文疯子的头发胡子都可以扎小辫了,身上的气味差点把旁边的人熏晕。
文疯子拿上试卷,先把眼睛闭上,好一会才睁开。这回,那些字符不跳跃了,它们安静的排列着。文疯子的笔在试卷上嗤嗤作响。
等待分数的日子,文疯子总是想起女知青的酒窝。他想给她写信,拿起笔又放下。
他想着还是等到了她的城市,以大学生的身份见她更好。
放榜的日子,天气很好。文疯子觉得是个好兆头。但他的心里还是突突直跳。大红榜纸,一个个名字幸福的躺在上面。文疯子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用手扶着断了一条腿的酒瓶底厚的眼镜。从第一个名字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名字看到第一个名字。
来回几次,终于眼睛定住了,心也不突突跳了,因为它沉到了水底,冰凉冰凉的水底。
文疯子看着使劲发着热光的太阳,张嘴骂了一句粗话。
文疯子有点愤怒,不,是很愤怒!他觉得是阅卷老师眼睛瞎了,绝对给他判错了一题,不然怎么就差三分,三分!
文疯子仍旧闭门不出,但隔着门也挡不住冷嘲热讽。
村里人的话越来越难听。
早说他不行了,他要能考上大学俺这姓都倒过来写!
八成真成神经病了!头发胡子都不知道剃!东头的二憨子不就他这样的吗?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夏至,文疯子又苦读一年。女知青的面孔越来越模糊,小酒窝也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现在头悬梁,锥刺股,好像只有一个目的了。一定要考上个大学给村里的这些人看看。
眼看都二十五了,整天读书都读傻了。再不找媳妇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文疯子爹娘用三尺红洋布两袋小麦,给文疯子娶了个丑媳妇。
丑媳妇勤快利索,家里地里一把好手,爹娘甚为满意。
文疯子新婚之夜看到丑媳妇的猩猩鼻孔和大龅牙以后,再也没上过丑媳妇的床。
这一年,七月,流金铄石,文疯子走进考场时干干净净,人模狗样。
这一年,文疯子在考场上感觉像笔下如有神助。
三天后,文疯子走出考场,朝天大吼了一声。
发榜了,看着楚擎苍三个字后面的分数,文疯子对着吧唧亲了一口,印了一嘴的赤红墨痕。回来后又抱着丑媳妇的脸吧唧亲了一口,丑媳妇满脸通红跑到灶下烧火去了。
文疯子走在村里。听到村里人说:
俺早就说吧,二狗就是个大学苗子!文曲星下凡!
俺早就看出二狗有出息了,看他长的文绵绵的样,天生就是个吃皇粮的。
文疯子在乡亲们的羡叹中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大学通知书。
直到开学的日子到了,他的通知书也没来。
文疯子知道自己被顶了包,长途跋涉去那个学校讨说法。回来的路上被人套着麻袋暴打了一顿。隔着麻袋,文疯子听见那人说,再去闹,老子弄死你跟捏死个小鸡儿样!
文疯子鼻青脸肿的回来了,关在屋里三天没吃没喝。
第四天早晨,文疯子胡子拉碴的从屋里走出来,一会儿两眼直勾勾的,一会儿又笑嘻嘻的,嘴里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