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如梦过,且斗樽前不悔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宋)苏轼《行香子·述怀》??

独自一人,前些日,攀一座山,邂逅一方园。?

人际罕至,红瓦近黑,雨水的印痕蜿蜒过古旧的墙,几许濡湿青苔,疯长到肆无忌惮。曾覆过半面墙的爬山虎已然老去,唯留枯瘦的“脚”星星点点,参差棋布,像不甘圆睁的眼。?

我坐于石凳,待日渐西。看光柱穿过重叠的叶,斑驳一地碎影,不经意便虚耗了半晌光阴。?

于是想,上一个来此,与我抱有同样心绪的人,是在何时?或许尚是昨日,或许已逾了百年的光阴。?

人世一遭,草木荣枯。多少身影从挺拔到蹒跚再到息声,多少脚步从轻快到沉重再至于无,风云变幻,白云苍狗。岁月的夕阳西下,唯有旧墙颓然而立,青苔绿意葱茏。?

这一生那样长,却又那样短,来不及看远方的景,邂逅交心的人,完成轰烈的事,时光已敲了警钟,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想要的那样多,任尔几经浮沉,能握住的却还是那样少。是以英雄头白,美人迟暮,谁还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对黄口垂髫的不知愁,唏嘘感伤。?

多少人挣扎沉湎在红尘中,鲍照用孤寂一生诉说着《行路难》;谢灵运纵是躲入永嘉山水,亦放不过自己,最终溺死在尔虞我诈的闹剧里;纵是禅意至斯的诗佛王维,前半生依然疮痍满目。何况庸俗的你我,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回头再看东坡的《行香子》,便多了些无奈苦笑的味道。?

是谁划下浮名浮利这个终点,让世人虚苦劳神,乃至不顾一切的狂奔?到底是逃不过世俗予的那份自鸣得意以及沾沾自喜。?

可惜日暮苍山远,可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千秋功业万里沙,千载人间百年身,不过是场必然荼蘼的花事,红尘里各自悲喜。?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且斟酒十分,悲三分,喜三分,一任疏狂一任真。?

因而于苏轼,摒弃诗文造诣,我尤喜他的心性,便是那极平淡的四字:随遇而安。?

繁华的京城住惯,荒凉的贬谪地黄州、惠州、儋州亦怡然自得,同乡亲们乐得交好,所以诗百篇,歌万阙。禁得住繁华似锦,耐得住萧瑟凉薄。纵是在文章“开口谁亲”,知己难求的时候,仍能“乐得天真”,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将残破人生缀满风雅竹香,活出了盎然诗意。?

算来“知己”一事,纵是相识半生的光阴,也敌不过简简单单一个“懂”字。是以高山流水知音绝,俞二娘魂断牡丹亭,管鲍书得千古一传奇。而这个“懂”字,不因年龄、性别、身份、地位抑或时代为限。?

如同我翻开泛黄的书卷,触摸那阙唐风宋雨,伊人风骨,就像隔了千年的光阴,浮现于眼前。?

就像红尘沐了半生风雨,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柴门,遇到归人,何以不泫然而泣??

与君初相识,如同故人归,想来应如是。?

而今,琴在,酒在,溪在,云在,我也一直都在。?

回首,我那独坐的小园,千年前,是否也曾有过苏轼的脚步,于历史的长空踏出一声坚定回响??

那么,许我斟一盏酒,邀一片月,对千年前的影,古今如梦过,且斗樽前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