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沧文华前世的风流与沧桑

现在的锦沧文华大酒店就建在沧州饭店的旧址上。 海沙尔摄

1934年,张光宇美术作品《上海沧州饭店》

上世纪80年代初,沧州饭店老建筑拆掉后 留下的空地,当时尚未建造锦沧文华大酒店

郁达夫和王映霞 张国伟

“沧州路”,原是公共租界的一条旧马路,一个世纪前就存在了。它位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以南、西摩路(今陕西北路)西侧,即今锦沧文华大酒店处。沧州路短而窄小,也不起眼,后来逐渐湮没,但是,依沧州路而建的沧州饭店,却在近代上海历史上赫赫有名,独领风骚。1990年3月,在沧州饭店原址建成的锦沧文华大酒店,由三家著名饭店的名字组合而成:锦江饭店、沧州饭店和新加坡文华酒店。“锦江”和“文华”是投资参建方;唯有“沧州”,保留了历史文脉和韵味。

沧州饭店建成后几十年间,接待过孙中山、严复、胡适、赵元任、郭沫若、梅兰芳和程砚秋等要人名流,也接待过杜威和泰戈尔等世界文化名人。沧州饭店的社交很像今天的“朋友圈”,看似云淡风轻,却留下了珍贵的历史细节,值得回味。

哈同的“眼中钉”

沧州饭店建于上世纪初,关于它确切的建造年份,有多种说法,“建于1900年”,是建造年份最早之说;“建于1924年”,是年份最晚之说——两者相差竟达24年!不过,从有关史料来看,后一种说法恐怕有误。

1899年,静安寺路划入公共租界。1900年,在沧州路两侧,建起了19幢二三层的住房,这些房子后来统称为“沧州别墅”(位于今南京西路1223弄华业小区内),它们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别墅,而是新式里弄住宅,类似30年后建成的“静安别墅”。当年在沧州路附近,还陆续建起过以“沧州”命名的旅馆、花园和书场。沧州路湮没后,以“沧州”为名的地标,依然风行了几十年。

沧州饭店(Burlington Hotel),由英商上海饭店公司(Shanghai Hotel,Ltd)投资,占地8800平方米,有客房102间,饭店内部除了有电话、淋浴设备外,还设有弹子房、跳舞场、西餐厅、饮酒间和冷饮厅,是当年沪西最著名的豪华旅馆。从历史照片来看,沧州饭店建筑呈直角手枪型,弧形回廊,罗马式圆柱,外观令人震撼。

一则刊登在1912年7月20日 《申报》上的广告表明,沧州饭店最迟在1912年就已开设露天电影场了,当时名曰“沧州影戏园”,既表演魔术杂技,也放映电影。广告称:“特邀美国诸女士客串三天……三位善能以口食火、以手捉电退电,一切幻术各有所长……”同时放映“系由美国最优等生之兵操”的纪录片,“并有奇巧大马戏以及大战野牛之影片,巧妙不能尽述……”

沧州饭店与哈同花园(位于今上海展览中心处)一墙之隔,据说冒险家哈同早就对沧州饭店虎视眈眈,曾向业主提过兼并要求,遭到断然拒绝,碍于业主的英商背景,哈同也无可奈何,但一直视沧州饭店为“眼中钉”。

客房里的“朋友圈”

沧州饭店建成后,中外名人纷至沓来。几十年间,它接待过孙中山、严复、胡适、赵元任、郭沫若、梅兰芳和程砚秋等要人名流,也接待过杜威和泰戈尔等世界文化名人。沧州饭店名流云集,群贤毕至,在于它不仅仅是过客停留的港湾,更是重要的社交中心。查历史资料,沧州饭店的社交,很像今天的“朋友圈”,看似云淡风轻,却留下了珍贵的历史细节,值得回味。

泰戈尔到访时,青年诗人徐志摩负责全程接待。据当时的青年画家刘海粟回忆,“我去看诗翁,由志摩当翻译。尔后,我们便成为好朋友。”(刘海粟《徐志摩与陆小曼爱情故事》)那天在沧州饭店,刘海粟为泰戈尔画了两幅速写,一幅刊登在《申报》上,另一幅刊于《时事新报》。泰戈尔后来赴北京讲学,徐志摩和林徽因共同担任翻译,诗翁强大的气场,令徐志摩和林徽因光彩夺目,被戏称为“金童玉女”。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京剧大师梅兰芳举家南迁。在寓居沧州饭店期间,朋友常来聚会。梅兰芳决定排演具有抗战意义的新戏,一位朋友对他说:“你想刺激观众,大可以编梁红玉的故事,这对当前的时事,再切合也没有了。”梁红玉是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曾在金山擂鼓御敌,大获全胜。梅兰芳回忆:“我让他提醒了,想起老戏里本来有一出《娘子军》,不过情节简单,只演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的一段。我们不妨根据这个事实,扩充了写一出比较完整的新戏。”(《梅兰芳自述》)1933年,新戏《抗金兵》在天蟾舞台首演,受到热烈追捧,连演多场,成为梅兰芳的保留剧目。

1936年11月10日,为了酝酿第二次国共合作,中共中央代表潘汉年从南京乘夜车赶到沧州饭店,与国民党代表陈立夫秘密会谈。陈立夫劈头就问:“你是代表周或毛个人?”潘汉年答:“我代表整个苏维埃和红军。”一问一答,言简意赅。事后,潘汉年以“小K”化名向中共中央写报告,这位创造社作家出身的革命家,将沧州饭店密谈描写得惟妙惟肖。比如,他描述陈立夫:“他很安静地把眼睛闭上,想了想,声音很轻地答道……”他描写自己:“我带着一点滑稽笑声问他……”(潘汉年 《关于与国民党谈判情况给毛泽东等的报告》)像这样具有现场感和戏剧性的工作报告,在中共党史上非常少见。

“沧州爱情故事”

沧州饭店“朋友圈”里,也上演过真实版的“爱情大片”,可以称之为“沧州爱情故事”。这些故事,人物个性迥异,剧情浪漫起伏,温婉之余,往往奇峰突起。

1921年8月,现代语言学先驱赵元任夫妇新婚不久,即自天津南下,寓沧州饭店。25日,胡适就和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一起前来拜访。当天,胡适日记云:“赵元任夫妇到了,梦旦邀在一品香吃饭,我也去一谈。”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回忆,胡适“每天到我们旅馆来坐谈一些时”,当时杨步伟刚有身孕,“一点也不想动”,众人不明所以,唯胡适对杨步伟说:“韵卿(即杨步伟),我想你有特别的原因了,喝点汽水什么的,也许胃口畅快一点。”杨步伟写道,“果不其然,他(指胡适)真内行。我骂元任:‘你如何没想到?’适之大笑说:‘他不内行,我是有经验的,他若这个是内行就靠不住了。’”(杨步伟《杂记赵家》)

1927年1月,青年作家郁达夫到尚贤坊朋友家中做客,邂逅杭州美女王映霞,一见钟情。几天后,王映霞忽然不告而别,离沪返杭。郁达夫遍寻不着,魂不守舍,情绪低落。2月1日,在朋友周勤豪夫妇的建议下,他倾其所有,到沧州饭店开房,自我反省“对王女士的感情”,他的房间号是“No.48”,“一间二楼阳台房”。当天晚上,“反省”的剧情忽然翻转:朋友们纷纷前来,目的竟是——“洗澡”。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晚上周氏夫妇和徐家三姊妹来此地洗澡,一直洗到深夜十二点钟……今天华林也来,他也在这里洗澡。中国人住处,设备不周,所以弄得一间房间里,有七八个人来洗澡,旅店的Manager颇有烦言,也只好一笑置之。”(郁达夫《穷冬日记》)

1931年,同样在沧州饭店,美国《密勒氏评论报》编辑埃德加·斯诺与海伦·福斯特相遇。海伦是美领馆职员,23岁,年轻漂亮,周围不乏追求者,为了阻止斯诺与海伦见面,暗恋海伦的领馆官员告诉斯诺,海伦是个“50岁的胖女人”。当他俩终于在饭店冷饮厅(一说西餐厅)见面时,两人都惊呆了……于是,一段浪漫的爱情旅行开始了。1932年圣诞节,两人结婚。第二年春天,他们定居北平。多年以后,斯诺和海伦分别以《西行漫记》和《续西行漫记》享誉世界。

1935年2月,66岁的熊希龄与33岁的毛彦文在上海慕尔堂(今沐恩堂)举行了婚礼,白发红颜,竟成佳偶,一时成为上海滩重磅新闻。熊希龄原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是著名慈善家;毛彦文为留美学生,时任复旦大学教授并兼“东宫”(复旦女生宿舍)舍监,两人阅历不同,年龄悬殊。几个月前,熊希龄由北平来沪,住在内侄女朱曦家中。毛彦文与朱曦是同学,出于礼节,前去拜访。一来二去,朱曦突然代姑父向毛彦文求婚,毛大吃一惊。一天,熊希龄忽然风尘仆仆赶到江湾,出现在“东宫”会客室里,让平时“望之俨然”的毛彦文“非常的窘”。不久,身怀六甲的熊希龄女儿熊芷专程南下,替父亲提亲。据毛彦文回忆,“一时真不知如何应付她,只觉得有些滑稽”,她问熊芷:“你读过Longfellow(朗费罗)写的替人求婚的故事吗?那个女郎Priscilla说‘Whydon’t you speak for yourself,John?’(约翰,你何不替自己说话呢?)”熊芷会意地说:“好!我请父亲自己来。”最后商定,“请秉公(指熊希龄)由朱家搬至静安寺路沧州饭店暂住,不时以车去江湾接我至沧州晤谈,同时秉公几乎每天写信或填词给我,如是约两个多月……”(毛彦文《往事》)终于,大学问家吴宓以一生苦苦追求的民国才女毛彦文,仅用沧州饭店的“约两个多月”,就与熊希龄情定终身。三年后,熊希龄突发脑溢血去世,毛彦文终其一生,不再婚嫁。

密谋与暗杀

沧州饭店也不全是温情脉脉,爱意绵绵。因地处华界与公共租界交界处,闹中取静,可进可退,倒让不少杀手和刺客对它情有独钟。表面风平浪静的沧州饭店,内里往往波诡云谲,杀气重重。有人说,民国时期很多重大密谋和暗杀,几乎都与沧州饭店有关。

“暗杀大王”王亚樵曾是沧州饭店常客。

民国“暗杀大王”王亚樵,是沧州饭店的常客。一个流行的传说是,王亚樵曾在1927年蒋宋联姻前,应宋美龄前男友刘纪文请求,将宋美龄诱至沧州饭店软禁,最终迫使她签字画押,保证刘纪文安全并加官晋爵。宋美龄获释十天后,国民政府公布了一项由蒋介石签署的命令:“经中央政治会议通过,任命刘纪文为南京市市长。”

王亚樵一生,充满各种惊险和传奇:1931年6月,派人在庐山行刺蒋介石;同年7月,又在上海北站狙击宋子文;1932年4月,与韩国独立运动领导人金九策划了虹口公园爆炸案;1935年11月,派孙凤鸣刺伤汪精卫; 同年12月,击毙参与媚日外交的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唐有壬……王亚樵的这些行动,大多在沧州饭店密谋。据说每次行动前,王亚樵都喜欢在沧州饭店开一个房间,沙盘演练,周密部署。

抗战爆发后,沧州饭店又受到军统特工的青睐。1939年2月18日(大年三十),军统特工刘戈青获悉,大汉奸、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外交部长陈箓秘密回沪过年,即到沧州饭店开了房间,命军统暗杀小组成员于次日到饭店汇合。第二天(正月初一),暗杀小组成员陆续抵达沧州饭店,刘戈青向众人秘密发放武器,面授机宜。下午,他们分批离开饭店,直奔不远处的愚园路陈公馆。晚上7点,陈公馆高朋满座,刘戈青等人从厨房闪入客厅,向正在会客的陈箓连开数枪,陈箓当场毙命。刘戈青将几张纸片扔在陈箓尸体上,扬长而去。纸片上写着:“抗战必胜!”“处死通敌分子!”这些纸片,据说是在沧州饭店客房事先写好的……

解放后,沧州饭店一度为解放军南京军区招待所。1986年,沧州饭店老建筑被拆除,几年后,五星级的锦沧文华大酒店拔地而起。如今,沧州饭店几乎被人遗忘,数十年的历史风云,最终浓缩为一个字:“沧”。